獲批項目夭折
在啟東市民7月底的那次散步之前,從選址審批到開工建設,王子紙業似乎都走得一帆風順。
2003年6月,在經過三年選址后,王子紙業選定在南通開發區建設大型漿紙一體化工廠,投資金額高達20億美元。這是迄今為止王子紙業在海外的最大投資,亦是南通引入的史上最大的外資項目。
吸引王子紙業的,除了南通有優良的港口條件和豐富的淡水資源外,規劃建設中的“大型達標水排海基礎設施工程”亦是一個重要因素。據資料顯示,南通籌劃的排海項目投資12.5億元,采用深海排放,入海6公里,利用海洋自凈能力,日排放量可達15萬噸。
與污水排江相比,污水排海的各項環保標準更加寬松,因而具有巨大的成本優勢。上海竹園、白龍港排放亦采用深海排放方法。
無論在經濟效益還是承擔環保壓力上,大型造紙項目顯然比同行業的中小型項目更有優勢。所以,即使在2011年7月工信部開出的淘汰落后產能企業的名單中,涉及造紙業的有559家,但作為亞洲造紙業的龍頭,王子進駐南通亦符合我國《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中的規定。
雖然王子紙業甫一落地,即遭到當地環保人士的抗議,但這無礙其在2008年通過國家環保總局審批。
作為配套工程,南通排海管道工程被環保部門用來與王子紙業捆綁審批的方式過了環評大關。據國家環保總局對該項目的批文要求,該“達標水排海工程”必須完成,而王子項目的所有廢水必須全部通過排海管道排放,而排放地址,則位于王子紙業110公里外的啟東嵩枝港和塘蘆港之間,毗鄰全國四大海洋漁場之一的呂四漁場。
直至2009年11月30日,兩大項目的行政審批手續已經全部完成,而在被南通市政府7月28日宣布永久取消前,排海工程的管道已經從王子紙業廠區鋪設到海門市。
南通市環境監測中心站站長、高級工程師張再峰在回答啟東網友詢問時說,在落實各項污染防治措施后,王子紙業的各項污染物可以達標排放,污染物的含量將會遠遠低于國家標準,因此排海無憂。
但反對排海工程的啟東人認為:污水排海會對海域環境造成破壞,從而影響漁業的發展。在啟東,有接近20萬人靠漁業為生,而當地附近海域的情況已不容樂觀。
江蘇省海洋與漁業局發布的資料曾提及,啟東沿岸海域已遭到重度污染,陸源污染物是造成近岸海域污染的主要原因。
在該機構發布的2011年江蘇省海洋質量公報中,呂四漁場的水質仍符合II類海水水質標準,環境質量等級評定為“良好”,但重點入海排污口臨近海域生態環境質量等級為“差”。
在回答網友疑惑時,張再峰曾提及,南通市委領導曾特別批示,實施排海工程“關鍵在于科學論證,工程在科學上站住了,就一通百通,民心民意都要建立在科學論證的基礎上”。
但7月28日發生在啟東的事件證明,在諸多的論證過后,民心民意并沒有通。
有評論認為,排海工程被喊停之后,值得反思的,遠不止王子紙業排污入海工程本身,更值得檢討的,是處在工業化進程當中的中國及其地方政府對工業企業環保監管的口徑、方式和手段。
近年來,從廈門PX事件、廣州番禺垃圾焚燒廠選址事件到最近的什邡事件和江蘇啟東事件,除了折射出公眾對關乎切身利益的環保問題日益重視之外,亦表明了政府與民眾的溝通方式迫切需要得到改善。
“太過行政命令的項目反而會激發民眾的反感情緒,上面越是壓著,民眾越是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同濟大學環境工程與科學學院教授李建華說,“另外,國民從科學角度理解環保的也比較少,所以會產生恐懼。”
上海隱憂
在7月28日事件來臨前夕,王子紙業即不無“委屈”地在其官網上聲明說:“排海管道是江蘇王子制紙的配套工程,實施主體不是江蘇王子。江蘇王子南通工廠的水質管理系統十分嚴格,以充分執行國家標準為原則,在經過廠內凈化處理后,再將達標水排放。”
8月2日上午,《南都周刊》記者聯系王子紙業上海代表處,一位負責人表示“為了整體穩定,不方便接受采訪”。
據《中國經營報》報道,2011年,時任南通市副市長的一名官員在其簽發的一份答復王子紙業的文件中稱,“如(排海工程)項目不能按期完工,則對王子制紙延長長江臨時排放期限”。
7月30日,王子紙業宣布南通工廠將在7月31日恢復生產。由此,該廠的排江污水仍經長江口,迂回入海。
而這,對于同處長江入海口的上海來說,可能又平添了幾分擔憂。
目前上海市水源地主要有四個,除黃浦江上游水源地外,陳行水庫、青草沙水庫以及正在建設的東風西沙水庫均在長江口。其中位于長江口南支、長興島西北部的青草沙為第一大水庫,供應著1100萬上海居民用水,被稱為“上海的命根子”。
從地圖上看,青草沙距離王子紙業80公里;陳行水庫位于青草沙上游,距離王子紙業47公里;而正在建設中的東風西沙水庫距離王子紙業則僅有30公里。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王子繼續生產,那么其排江的污水必須達標,否則將危及長江口水源地。
如果長江口水質變壞,影響的不僅僅是上海地區所生產的精鋼質量,還有上海居民的生活用水。
在全國十大重污染行業中,造紙排行居首。其中污水排放總量居第三位;排放污水中COD(化學需氧量)約占全國的40%-45%,居首位。
COD是用來衡量水體中的有機物污染程度的一個指標,其數值越大,污染越重。
今年6月,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與農業部海洋與河口漁業資源及生態重點開放實驗室發表的一篇論文說明,以COD指標為表征的有機污染物在長江口呈兩年上升的趨勢,近年來,長江口表層海域COD超標率在春季和夏季分別超過15%、50%。
如此,作為造紙企業的王子紙業受到質疑也不足為奇。在復工當天,王子造紙又被爆出其日本工廠曾在2002年-2007年間篡改排放數據、偽造環保數據。即使這些“家丑”在王子紙業2009年自行發布的環境報告中已經公開,但這無疑又掀起了一波質疑的聲浪。
據《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發表的論文數據,長江口主要污染物中,來自蘇州市境內的徐六涇斷面占絕對主導地位,其COD比例高達92.3%。當然,徐六涇斷面匯聚了長江流域上游10個省市的總體污染物。
目前,長江流域水資源保護局對長江水質施行按月公報制度,其2012年4月的公報顯示,長江干流22個斷面中,有18個均符合或優于III類水質;Ⅳ類4個,超標項目為總磷和氨氮。與2008年、2009年相比,這些數據略有改善。數據還顯示,位于青草沙上游的陳行水庫水質在2012年上半年均為“良好”。
“青草沙目前的水質依然還能維持在II類,”李建華說,“長江還沒有嚴重到連飲水都保證不了的程度,但顯然,長江的污染在加劇。”
華東師范大學環境科學系2005年的一項研究表明,長江口水源地的主要問題集中在鹽水入侵和污水排放兩個方面。其中,污水排放對長江的自凈能力提出嚴重挑戰。
2011年年底的數據顯示,2010年長江流域廢污水排放總量為339億噸,其中生活污水112億噸,工業廢水227.05億噸;從廢污水量變化趨勢看,2008年以后,增幅有所趨緩。
全國政協委員、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陸健健于2012年7月6日在青島做的一份報告中說,長江口的生態系統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其生態系統的碳匯功能(從大氣中消除二氧化碳的能力)有所下降。
“首先要綠化黨校”
其實,環境的治理,有賴于政府、企業、民眾三方協調與溝通,這在學界和民間已漸成共識,但在以GDP增長為考核主要內容的政績評價體系中,環保為經濟增長讓路的現象仍較為普遍。
不少企業是當地政府的納稅大戶,亦為領導招商引資的主要成果,從而導致監管部門喪失治理的決心。西部地區的一些領導甚至提出“寧可嗆死,不能餓死”的口號。
為此,陸健健指出,應該把生態課程納入“對黨員干部進行培訓”的黨校,“首先要綠化黨校”。
據陸健健介紹,排海一般需要1.5級標準,排江則需要達到3級標準,對于污水處理成本來說,每增加0.5級,成本就要翻一番。如此,王子紙業每處理一噸排江污水的成本是排海的8倍,其利潤將大大降低。
處理污水的高昂成本讓一些企業的高科技處理設施成了擺設,有些企業是買得起設備,但用不起。
2004年,陸健健曾隨著全國政協與中國發展研究院聯合組成“保護長江萬里行”考察團,對長江沿線21個城市進行了考察。他在武鋼參觀的老三軋直流供水改循環水工程是其最先進的污水處理系統,但此系統只能處理全公司5%的污水。
“因為此系統處理1000噸污水的成本是300多元,而對污水做一般性處理的成本只有60多元,自然很難在整個公司推廣運用。” 陸健健說。
于是,“開機歡迎、關機歡送”成了許多企業迎接檢查時的例行演出。2005年4月,中華環保世紀行寧夏檢查組同一天以“回馬槍”的方式對兩家造紙企業進行了復查,發現原本正常運轉的污水處理設備都已停止運行,本來“達標”的污水立刻超標10多倍。
但因為企業違規的成本非常小,有些企業寧愿接受處罰,也不愿意整改。新華社2005年的一則報道說,河南省三門峽化纖廠2001年以來有三次“偷排”黃河被發現,但最多的一次只罰了十萬元。
曾在日本學習、考察多年的李建華說,日本的《河川法》頒布于1896年明治維新時期,后經多次修訂,企業如違法即被問責。此外,日本還鼓勵企業采用先進技術反復利用,對做得好的企業給予補貼。
“我們有方案,但沒有法律的約束,各個地方對方案的理解程度不同,最后規劃、建設肯定也有差異。我跟很多地方環保局長交流,他們都說沒有信心。”李建華說。
李建華認為,造紙廠污染是很厲害,但是如果采取先進技術,加大污水處理投入的話,有些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此外,環評環節的監管和水質監測也需要加強。前上海市環保局副局長嚴舜鈞落網就是前車之鑒。
在2000年到2008年期間,嚴舜鈞利用職務之便,先后幫助多家公司謀取利益、承接環境項目,收受賄賂價值人民幣100余萬元。而他的下屬、老友則以開環評公司的方式,向企業收取“咨詢費”。
“這樣的環評公司很多,不少還打著外資的旗號,跑各個級別的環保部門,進行公關。”陸健健說。
而目前我國水質的監測與發布主要是人工手段,還沒有實行發達國家實行的“實時監測、無線發布”,這樣更容易給人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