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中和十年創業伙伴、新洲集團大股東林海文終于還是分道揚鑣了。原因很顯然。2007年,新洲集團2.5億元投資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木興林場項目,這個在當時浙江與黑龍江兩省境外投資的最大項目、中俄經貿合作重大項目之一,竟因俄方一張莫名其妙的查封令被迫折戟,還一拖多年沒有下文。林海文再也等不下去了,勸傅建中“收手”,回頭專注經營新洲集團在國內的生意。傅建中卻執意不肯。
從此,他在這條漫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的維權路上走成了孤家寡人。
面對記者,這個快63歲的浙江商人倔強地說,“整件事就是一個預謀好了的局,等著我去跳!”又說,“我的性格就是‘較真’,我一定會抗爭到底!”
150萬美元買下的哈巴森林
傅建中曾為新洲集團描繪出宏偉藍圖。
2003年12月25日,俄羅斯圣彼得堡,新洲木業公司正式和俄羅斯哈巴州政府、俄羅斯霍爾金格林木出口公司簽訂股權轉讓協議,以150萬美元的價格取得哈巴木興公司100%的股權。傅建中由此正式入主木興林場,擁有其所屬24.7萬公頃林場49年經營權。
當時看來,這只是新洲集團進軍俄羅斯的第一步。
嚴格地說,傅建中不僅僅是“民企商人”那么簡單。他與民企無關的前半生堪稱順風順水。他在黑龍江下過鄉讀過大學,回到浙江又相繼在浙江省銀行系統、省委組織部工作。隨后從浙江省委組織部調研室主任調任中國農村發展信托投資公司浙江分公司總經理后的八年間,他通過房地產項目將浙江中農信從資產1000多萬元做大到68億元,寧波當地38層的中農信大廈、嘉興中農信廣場均出自他手。后來輾轉國企任職高管,他又曾主導ST瓊海德重組事宜,堪稱資本運作高手。
在浙江政界、商界,他人脈深厚,同時亦自稱“半個黑龍江人”。正因為此,2003年,53歲的傅建中在杭州組建新洲集團,獲溫州商人林海文入資支持。盡管傅建中出資2000萬元,僅占股20%,但事實上,傅建中擔任新洲集團董事長,林海文并不參與經營。
而新洲集團的第一個房地產項目,就在千里之外的哈爾濱市。隨后通過購買哈爾濱知名國企、上市公司哈高科29.99%的股份,新洲集團將發展觸角伸及黑龍江房地產、大豆深加工和生物醫藥等多個領域。
正因如此深厚的淵源,2003年,恰逢中俄兩國政府簽訂的《中俄森林資源開發利用長期合作規劃》開始實施,黑龍江省政府邀請傅建中去俄羅斯考察,并向他推薦了哈巴木興林場項目。
“那一年,我前前后后去俄羅斯考察了8次”,傅建中告訴記者,據業內人士估算,木興林場這個在蘇聯時期遠東最大的國有林業公司,木材儲積量達到2110萬平方米,可采伐儲積量1784萬平方米,相當于浙江省全省木材儲積量的1/10。更重要的是,其絕大多數樹種為白松,這種木材在國內極為少見。如果新洲集團將成熟的原木賣至國內,必將壟斷國內整個白松木材領域。他心動了。
不僅如此,眾所周知俄羅斯石油、煤炭等礦產資源豐富,傅建中夢想著以林業為跳板,打通當地更深層次的關系,繼而進軍礦產資源開采,完成新洲集團從主業房地產開發到資源開發的戰略轉型。
2004年,木興林場項目啟動。新洲集團將上百名技術工人派往哈巴州,同時斥資1億元人民幣修建了儲木場、造材生產線、140千米林間主干線等基礎設施,購買了運材車、集材機、裝載機等大型設備近200臺。
看上去回報是豐厚的。在2004年至2006年的3年時間內,木興林場的原木采伐量由最初的4000立方米,升至8萬立方米。2007年,木興林場原木估計可采18萬立方米,加工板材5萬立方米。照當時的木材行情計算,當年盈利至少將在3000萬元人民幣以上。而同年6月,傅建中還曾意氣風發地對媒體宣稱,“由于新洲在當地的合作關系,當地政府同意在石油和煤炭方面給予新洲一定的支持。”所謂支持,是指俄羅斯當地政府已經落實給新洲集團300萬噸成品油的指標。但因政策原因無法運回國內,傅建中還曾數次呼吁國家放開石油進口。
此時的他斷然想不到,一場針對他以及木興林場的風暴即將到來。
“被破產”?
2007年3月,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凄厲的槍聲打破了森林的寧靜,隨后數名俄羅斯交警將一支來自當地莎巴里林場的車隊團團圍住,并要求司機們出示護照簽證。而當其中一位名叫李元生的司機將護照摸出來時,其簽證上面印著的辦理單位赫然是“木興林場”。
根據俄羅斯法規,一家林場的司機為別家林場運輸木材,屬于盜采盜伐行為。李元生當即被俄羅斯交警扣留。與此同時蹊蹺的是,俄方媒體連夜進行現場報道,一時間“中國企業盜采盜伐俄羅斯森林資源”的輿論鋪天蓋地。
這頂“帽子”一扣,傅建中坐不住了。他立刻召開新聞發布會,澄清李元生并不是木興公司的員工,那張護照簽證上所謂木興公司負責人的簽名實屬假冒。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2007年3月29日,哈巴州邊疆區檢察院以“涉嫌盜采盜伐”為由查封了木興公司全部資產;4月13日,檢察院來到木興公司的辦公樓進行搜查,將公司的財務和生產文件全部抄走;5月25日,檢察院查封儲木場,3天后再次搜查,并傳訊木興公司運輸隊司機。
盡管傅建中堅稱此事純屬“誤會”, 乃至“后來俄方也查明了,李元生的真實身份其實并非木興公司員工,甚至跟木興公司一點關系都沒有”,但這都不能阻擋滅頂之災席卷而至。
很快,俄方稅務局就進駐木興林場進行查稅。6月4日,以木興公司未及時繳納稅收為名,哈巴州檢察院正式啟動破產、資產拍賣等程序;7月23日,哈巴州邊疆區自然資源部木興林管所公函傳達,決定提前終止在中方收購之前就與木興公司簽訂的林地資源租賃合同;9月,俄方正式宣布木興公司因欠稅破產,其名下的木興林場被查封,其中儲木場還剩下的113立方米的木材被檢察院拉走,并以每立方米35美金的價格賣出,而林場內的設備則以“證物保護”為名,禁止傅建中派人拖走。
從被查封資產到被查稅再到“被破產”,俄方挾雷霆之勢頻頻出招,傅建中徹底蒙了。事實上,根據俄方相關法規計算,木興公司的確欠稅151萬盧布(約人民幣31萬元),但很顯然,并未達到資不抵債需要破產的境地。
“我們當時一邊聯系黑龍江省政府方面到當地調查,一方面以哈巴邊區檢察院無理查處林場和拍賣林場木材一事,向當地法院提起訴訟,并聘請了俄方高級律師予以代理。”回憶至此,傅建中依然憤怒,訴訟受理從市法院被推到郊區法院,再推到拉佐區法院,最終拉佐區法院確定于2007年8月2日開庭,后卻又以檢察院拒不到庭為由,推遲開庭,直至今日仍杳無音訊。
傅建中轉而向哈巴州政府討要說法,同樣石沉大海。也就是說短短數月,新洲集團前后2.5億元的投入、價值上百億元的資產,被席卷一空。
內外交困
就這樣算了嗎?傅建中絕不甘心。2013年1月5日,面對記者,傅建中拍著桌上厚厚一摞資料激動地說:“我們怎么可能偷稅漏稅?要知道,2007年8月份我們還被當地政府評為2006年度納稅先進企業,邀我們去參加普京的生日活動,9月份就說我們偷稅漏稅?這明顯是誣陷,明顯是一個早已挖好的坑,一個預謀已久的局,就等著我們去跳!”
再回想,原來一切早有征兆。傅建中告訴記者,隨著2006年國際原木價格飛漲,木興公司1200萬立方米木材儲積,其市場估值已經從2003年的70億元人民幣翻番至2007年的約150億元人民幣。而在未來的49年時間里,林場每年都將提供24萬立方米的木材,將產生幾十億元的利潤。不僅如此,由于白松是制造漂白紙漿的最好原料,從2005年開始就有不少外資公司和遠東地區最大白松林業產地哈巴州洽談投資造紙廠項目,而在哈巴州,最大的白松林場正是木興林場。因此當時哈巴州森工部曾多次找到傅建中,希望能收回木興林場。乃至2006年底,俄羅斯遠東林業集團還提出以360萬美金的價格收購木興公司的林地——“連本都不夠”,傅建中自然是拒絕。
事后他才通過關系獲悉,早在2007年8月28日,木興公司還沒“被破產”,哈巴州政府就已經將木興林場以1600萬盧布(約人民幣 328萬元)的超低價格賣給了俄羅斯遠東林業集團。
“檢察院、稅務局、法院齊上陣,說穿了就是眼紅我們通過林業賺到了錢!他們想把資源握在自己手上,就找機會出面趕走我們!”
傅建中出離憤怒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他找到了當初這一合作的“引薦人”——黑龍江省政府。黑龍江政府在事件爆發后的第一時間就派出調查組進行調查。傅建中向記者展示了自己多年來收集的證據,以及黑龍江商務廳出示的報告文件。報告中,黑龍江商務廳將這一事件定義為“一次俄方地方勢力和利益集團搶奪木興林場的非法行為”,認為俄方由檢察院出面,先查扣了與木興林場有關聯的運輸公司的車輛,以一張假冒的護照簽證嫁禍木興公司,單方面認定木興林場涉嫌盜采盜伐。然后封貨物,查賬目,致使林場不能正常運行和按時繳納稅費,再以欠稅費為由解除森林租賃合同,收走木興公司最核心的森林資產,人為造成 “資不抵債”,逼迫木興公司破產拍賣,預謀痕跡明顯。而在中國駐哈巴總領館、浙江省政府、國開行等機構所出示的調查報告中,記者也清楚看到與黑龍江省政府基本相同的結論。
2007年9月6日,中國發改委外資司曾聯合外交部、商務部等部門召開關于此事件的協調會,此后連續數次在相關的中俄投資貿易會議上提出。然而由于俄方政局的變動以及哈巴州政府的不配合,這起官司甚至至今沒有機會開庭。
“木興林場的對手,不是地方政府和企業,而是可以調動安全部門和檢察院的強大勢力!”暫時無可奈何的話,那至少先挽回損失吧。傅建中轉而寄希望于中信保。走出去,傅建中并不是不謹慎。“當時想到此次合作是由黑龍江省政府牽頭的,考慮很久還是決定去”。進軍俄羅斯后,他又向國內唯一承辦出口信用保險業務的中國出口信用保險公司購買了“海外投資(債權)”保險,其承保范圍是“征收、匯兌限制、政府違約”。2007年1月,新洲集團支付保費496萬元人民幣。也就是說,如果在這三方面出現意外情況,新洲集團將會獲得最高賠付金額2946萬美元。
這也許會是一起境外投資有史以來最大金額理賠案件。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自以為加了“安全鎖”的傅建中,在向中信保提出索賠要求后,對方卻以“證據不足”為由,暫不定損核賠。
“400多頁的資料,還有各種錄像、錄音證據,甚至黑龍江、浙江等政府部門的調查報告都能作證,這也叫證據不足?”
傅建中從此走上了漫漫維權路。“我絕不會妥協!無論是隱藏在俄羅斯的強大勢力,還是國資背景深重的中信保公司,都無法阻止我維權的步伐!”
維權之路
2010年,“覺得維權這事影響不好”的林海文與堅持己見的傅建中分了家。林海文帶走了新洲集團原有業務,傅建中剩下的只有已成空殼的新洲木業和一堆“債務”——早在2006年10月份,國家開發銀行浙江省分行就向新洲集團提供了總額達1.56億元、為期13年的貸款。這是當時浙江省境外投資項目得到的首筆大額中長期貸款。現在,卻變成了傅建中待還的“債”。
林場被沒收,資產被凍結,貸款依然得履約繼續還貸……就此認栽了,另辟蹊徑從頭再來,不失為一種態度,傅建中卻堅持要一個“公平”。
什么是公平?事發到現在五年多,傅建中四處奔走收集證據,希望通過法律途徑將自己的損失和林場資源要回來,“自己前前后后一共投資了2.5億元人民幣,同時木興林場所擁有的森林資產估值從當初的70億元飆升到了150億元,不可能就這么說沒就沒了。”
然而俄羅斯的投資環境,也許就是這樣“不公平”。在他進入之前,就已經有媒體頻頻曝出中國商人在俄羅斯被騙的新聞,甚至就連全球頂級石油公司殼牌,以及中冶等大型企業都曾有在俄羅斯遭遇被突然查封的“折戟”情況。而事實上,早在傅建中接手木興林場之前,黑龍江省政府就曾聯系過當地一些國有企業,這些企業都覺得風險過大,婉拒了收購要求。
事實上,俄羅斯和朝鮮一樣都是投資高風險地區。在這種非完全市場化的國家投資,企業隨時可能遭遇到政策風險,如果一旦對方翻臉,那么自己的付出將全部白費。然而對財富的渴望,總是令人勇于冒險,心存僥幸。
因此亦有人訕笑他說,在國內資本市場運作得如魚得水,靠的就是權力關系而不是真本事,出了國遇到西伯利亞狼,就不是你能說了算的。你有權有勢別人也有,比的就是誰更有權有勢,有本事就自己搶回來啊。
“為了維權,我過去這5年受了多少委屈和白眼。身邊很多人都說我是個‘倔老頭’,這種性格我不打算改,也改不了了。”
那么為何事發五六年后才選擇公開此事?傅建中疲倦地回答,一開始是把解決事情的希望放在保險公司的理賠上,保險公司不愿意公開這事,此外也考慮到需要一些國家機構的幫助,他們不希望把事情鬧大。但是,現在事情過去這么久還是沒解決,他希望寄于此能引起輿論的關注。
2013年1月5日,徹底失去耐心的傅建中開始向浙江省商務廳提交申請報告,要求向國家商務部提請,希望根據2009年中國商務部和俄羅斯經貿部簽訂的兩國間鼓勵和保護相互投資協議,依法組成國際仲裁庭,就此案啟動調查,作出公正的仲裁,要回屬于他的林地資源。
——真要回來了又怎么辦?真還敢繼續在俄羅斯打拼?
傅建中沉默了。2010年,離開新洲集團后,他新成立的公司小打小鬧地做著一些為大型設備的免稅進口代理業務。壯志未酬。今年他已經快63歲了。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去爭取,林場,賠款,或僅僅是一個答案。